小阿英野蛮生长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红豆

接下来的几周他们签约的四个在公司的安排下跑剧组的频率越来越密集,除了学校的课程和各种剧组的客串,公司还特别给他们开了各种训练课程,他们四个就像陀螺一样被鞭打着永无休止的转动。

在这些高强度的循环交替中,邓小琪和钱三一见面的时间愈发稀少,每一次都变得弥足珍贵。

一切事情都在既定的时间里进入了正确的轨道。

不知不觉,北京提前进入了冬天,大雪纷飞,满城白茫,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片寂静,世界仿佛被冻结了一样,停止了转动。

户外冷飕飕的,刺骨的寒意像针一样穿透嫩白的皮肤表层毫不留情的钻入骨髓深处,冻得人手脚麻木人事不知。邓小琪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从宿舍楼里走出来,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刺激得打了个冷颤,她赶紧退回楼道的避风处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又把帽子拉上来将头罩住,这一身打扮活脱脱像只北极熊。她双手揣在衣兜里重新走出去,顶着呼啸而过的瑟瑟寒风埋头向校门口加速狂奔。

她和钱三一约了去北航听一个公益讲座,这个讲座是北航组织的,讲课的全是各行各界的精英学者,其中有一个还是挺有名的物理学家。这个讲座向北京高校的所有学生开放,但名额有限。

钱三一很想去,找了很多渠道都没拿到票。非常凑巧,赵安沐的哥哥是这台讲座的赞助商,北航送了他一些票,还有几张前排VIP区的,邓小琪本来想和赵安沐协商花钱买两张,赵安沐没有收钱,非常慷慨的帮她坑蒙拐骗弄了两张过来,顺势敲诈她一顿大餐。

邓小琪到北航门口的时候钱三一已经在了,他穿着当季新款的品牌外套等在学校门口,引得来来往往的女学生纷纷对他侧目流连,一个清新俊逸的文艺系男生独身一人站在那怎么看都很赏心悦目。

邓小琪走过去,浅浅笑着满脸歉意:“地铁站人太多,打车过来路上有点堵,是不是等了很久?”

“没有,我也才刚下车。”钱三一把拎着的热饮递给她:“先喝点热的东西。”

“谢谢。”她接过去喝了一口,说:“走吧,我们先进去。

赵安沐给的票是内场VIP区,观看视野很好,两人拿着票找到对应位置,有过一面之缘的赵柏文穿着便装坐在第一排,邓小琪想过去和他当面致谢,她扭头对钱三一说:“你先过去吧,我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去打声招呼。”

她转换了方向往赵柏文的位置走去,赵柏文在和身边的人低语交谈,聊的是些高深莫测的话题,邓小琪隐约听到两句,听得一头雾水迷迷糊糊的。她往前面一站,落落大方和赵柏文打招呼:“赵先生。”

听到声音,赵柏文停止和朋友的交谈,将头转过来抬起眼来看,对方还记得她,一开口就叫了她名字,但这里相遇显然在他意料之外:“小琪?你也在这。”

“我在您后面第三排。”她指了指赵柏文身后斜后方。

赵柏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头去看,VIP的座位号正好是赵安沐从他这里顺走的两张票的位置,一个位置空着,另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个面色干净文质彬彬的男生,对方的注意力也落在这个方向,赵柏文看过去的瞬间,两人的视线不出意外的对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赵柏文朝对方微微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钱三一也淡淡点头回应他友好一笑。

邓小琪说:“我是来谢谢您给的票。”

“不用客气。”赵柏文将目光拉回来,抬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笑得温文儒雅,一点也看不出商人气息,倒像一位常年专注文学研究的青年教授,他唇角缓缓上扬,不疾不徐地说:“听安沐说你最近在到处跑剧组,家里面有困难吗?”

“没有。最近签了经纪公司,想趁现在还不忙多跑点积攒些经验。”

“平时不忙的话多和安沐来家里玩,我父母一直想当面向你表达谢意,感谢你在学校对安沐的照顾。”

“叔叔阿姨太客气了,我也没照顾到她什么。”

“总之有空就多来玩玩。”

“好。”她礼貌应允,然后告辞:“那您先忙。”

“好。”

回到座位,钱三一问她:“是什么人?”

她删繁就简地介绍:“朋友的哥哥,这个讲座的赞助商,我们的票就是他给的。”

钱三一评价道:“看起来不像商人。”

邓小琪笑道:“我也觉得。”

物理系的讲座对邓小琪来说就相当于凡人听天书——不知所云,那些夹杂着专业名词的字拆分开来她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后就成了天书,钱三一倒是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台上,她不好意思走神,只好强打起精神听这位和她专业一点不沾边的物理界大神讲那些对她来讲只存在于物理实验室的各种高科技话题。

中途赵安沐发信息来打探情况,邓小琪回了一个昏昏欲睡的表情包给她。

从北航出来时间已经快接近三点了,两人拒绝了赵柏文提出送他们的好意,慢慢悠悠往地铁站走,天气有些冷,即使穿着厚重的羽绒服也抵御不了凛冽寒风的入侵。

学校不远处有卖烤红薯的老人家,热腾腾香喷喷的味道顺着风飘过来,把肚子里冰凉的胃唤醒过来。天寒地冻,老人家戴着一顶补丁的雷锋帽双手拢在袖子里蜷缩着肩身上冷得瑟瑟发抖,鼻子也冻得通红,邓小琪看在眼里于心不忍上前多买了几个,希望他能早点卖完收摊回家。刚从烤桶里捡出来的红薯还很烫,她捧在手里把掌心捂热以后才小心翼翼撕开皮露出里面烤得橙黄的薯心,她轻轻咬了一口,温热的食物叠进冰凉的胃里,升起一片饱满的暖意。

两人乘地铁绕道去西城区拿衣服,前两天邓心华打电话来说看了天气预报,知道北京降雪,收拾了几件冬天的衣服请来北京的朋友带过来,钱三一的也一起放在箱子里带了过来。本来是准备用快递寄的,邓心华担心天气影响快递慢,这才麻烦朋友帮忙。

两人到酒店打电话给对方,对方在外面谈生意不在酒店里,她把衣服寄存在前台,让他们直接去前台拿。

“谢谢,麻烦您了。”她在电话里再三向对方表达谢意。

拿到衣服以后,两人就在附近商场的美食城吃重庆火锅,商场里有人摆了大阵仗准备求婚,兴师动众的场面引得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瞩目。

大片粉色花海里,男生举着戒指单膝跪地含情脉脉地凝视对方深情款款念着打了几百遍腹稿的情诗。

看到这个场面,邓小琪不由自主想起他们高中课间随口念出的青涩懵懂的酸牙情诗:“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一人写过一首诗吗?”

钱三一有些迷茫,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点了点头:“记得。”

邓小琪看着钱三一,眼睛里落满了熠熠生辉的星辰斑驳和细碎柔情:“我的那首是写给你的。”

钱三一看着她眼睛里柔和轻软细碎缠绵的情意轻轻愣住,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想到邓小琪会在这种情况下把掩藏了多年的心意如实以告,一点铺垫也没有,仿佛就像在回忆一件发生在高中时代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风轻云淡,他被邓小琪姗姗来迟的“告白”打得措手不及,一时间乱了手脚,眼神也变得飘忽不定。

邓小琪坐在他对面浅浅笑着:“你这是什么反应?也不像吃惊,倒像是不知所措。”

钱三一视线游离,闪烁其词:“小琪,我、对不起…我、我还没…”

她知道钱三一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他不想亲手把刀插在她心上来,所以邓小琪很贴心的打断他的话,她唇心含笑淡淡的说:“你不用觉得抱歉,我没有受伤,也没有刻意苦苦守着暗恋好多年,我只是还没遇到下一个让我怦然心动的男孩子。请你相信我,如果我遇到了那个人,忘记你这件事会自然而然的发生。”

他张了张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他想问如果遇不到呢?

其实关于他没问出口的问题,邓小琪的答案一直都很清晰。

如果遇不到就孤孑一生,没有他的人生只是看似漫长,实际上也不过转瞬即逝。

她接受不了和自己无法心动的人共度余生,但是她也不会卑微的爱着一个心里装不下自己的人。

钱三一当晚整夜失眠,中间昏昏沉沉眯了一会,但睡得也不安稳,林妙妙和邓小琪的身影老是在梦里交替浮现,她们出现的片段零零碎碎乱七八糟的,没有一点连贯,搅得他头昏脑涨两眼发花。

其实对于邓小琪无法回应的心意,钱三一一直深感自责觉得万分抱歉,可是他又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能为力的颓败感就像一条荆棘紧紧缠捆着他,让他束手无策。

邓小琪不是交情不深的普通倾慕者,钱三一无法用回绝其他追求者的理由来回绝她的心意,那个理由对她来说是很难承受的痛。

而且,她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好看的外貌,这一点毋庸置疑,否则她不会拒绝其他男生,她身边不缺乏优秀的追求者,但遗憾的是由始至终她的目光一直在钱三一身上停留。

钱三一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会记得林妙妙很久,未来他还会爱上其他人,同时他也很有信心,他会让那个使他陷入钟情的女孩获得独一无二的幸福,但他不确定的是,那个女孩会不会是邓小琪。

上午的课钱三一上得心神不宁,实验过程中走神出了好几次错,要不是平时表现好教授网开一面,肯定要被训得狗血淋头。

课后林子宇揽着钱三一肩膀去食堂吃饭:“你今天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没睡,钱三一脑子到现在还有点懵,反应比平时慢很多,听到林子宇的声音后知后觉回头看他,不动声色挣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不答反问:“怎么了?”

林子宇收回手,疑惑的看着他:“你今天怎么回事?上课走神,下课失意,我从教学楼出来就搭着你肩膀走到这里,你现在才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没有,你想多了。”他下意识想把导致自己心不在焉的事情遮盖过去,他现在还没把自己的情绪捋清楚,不太想跟别人说这件事。但这种毫无说服力的否认完全说服不了林子宇,他无所谓的耸耸肩:“没关系,不想说也没事,等你想说了再说也行。”

因为他这句话,所以后来钱三一和邓小琪在一起又分开以后,钱三一找到林子宇陪他买醉。

把藏了多年的心意向喜欢的人和盘托出,这件事只是让钱三一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邓小琪毫无影响。

她依旧像平常一样,有课的时候上课,没课的时候到处跑剧组。

时间一天天过去,索然无味的生活找不到丝毫惊喜的乐趣,原以为平凡的日子会持续到寒假,可是平静的生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流言蜚语无情冲破——

邓小琪出事了,临近冬至的时候,她非婚生子女身份的消息在系里不胫而走,高中受过的排挤现在又再次重演。

即使她什么也没有做,即使她也是因为这个身份受到伤害的被害者,即使她拼尽全力想要逃离那个阴霾的身份,她也没有躲开那些绵里藏针的细密伤害。

她一直把自己的身份保护得很好,一点风声都没有泄露,可是在如今这个被大数据网络覆盖的时代,所有人都像没有穿衣服的裸体模特,没有一点个人隐私,只要有一丝丝风吹草动就有人把你所有精心隐瞒的过去挖掘得一干二净。

练习室里她抬脚压腿,被人恶意狠狠撞了上来,冲击力道很重,直接把她撞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引来众人瞩目,她抬头看了眼行凶者,对方阴笑一声不以为然,然后从她身边走过时又“一不小心”踩到她手背,没有一句道歉。周坤跑过来扶她,周围的人看着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些什么,眼里透露出来厌恶的不屑毫不掩饰,她沉默着推开周坤,一瘸一拐走出练习室,身后各种难听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什么“有其母必有其女”,“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原来是这种人”。

她被孤立了。

她再次遭受了校园暴力的攻击,这一次毫无理由,她百口莫辩。

有了非婚生子女身份做铺垫,上学期蒋煜文开车送她到学校的事也被人挖根掘底抠出来当做噱头大肆传播,这更加坐实了她有其母必有其女的谣言。

那些没有经过筛选的恶毒揣测就像一把被生锈匕首直接推进她心脏的位置,没有一击毙命,那些人慢慢的慢慢的推着那把匕首在她心窝里旋转扭动,长满锈迹的匕身染满了她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发出难闻的恶臭味道。因为曾经经历过,所以她知道,流言这种看似毫无形状的伤害一点也不比身体受伤的实际伤害来得轻松,哪怕你装聋作哑,装作若无其事不以为然,也依旧避不开那份直指心脏的彻骨冰寒,她被人推到了悬崖边缘,底下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飘来瑟瑟冰冷的寒风,似乎要将她彻底吞没。

那天以后邓小琪就消失了,手机关机,微信不回,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找不到蛛丝马迹。当事人失踪,事情发酵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学校出面压下这件事。

第三天中午,周坤通过在清华读书的朋友辗转联系到钱三一,向他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不仅是高中同学,如果还有人能找到她,应该只剩下他。

“我们联系不到她。”

那边没有回应,只有匆忙的脚步声,周坤皱了皱眉,堵在心口的气怎么也散不开。

钱三一跑出来在学校门口打了个车直接奔着一个地方去,在路上他试图打邓小琪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手机定位也没了作用,他忧心忡忡的皱眉。

邓小琪的过去她自己也没有选择的权利,所以她拼了命想带着母亲离开江州,就是想摆脱被旁人指指点点的过去,原以为离开了那里她的人生就可以重新开始,可以迎接光明美好的将来,可是她奋力拼搏找来的新起点还没来得及起程就被人泼上浓墨重彩的污点。

想到她无辜受到的伤害,钱三一就觉得人间险恶。

钱三一去的地方是学校附近的一栋公寓,是去年寒假他们留在这边学车的时候租的房子,租期一年,还没到期,开学以后他们就搬回学校了,平时也没人过来住,里面一直空着。

打开门,一股久不住人的灰尘味扑面而来,里面黑漆漆静悄悄的,不像有人在,因为很久没住人,物业把水电都断了,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亮准备去拉窗帘。

刚走到窗边,身后沙发上就传来邓小琪细若蚊喃的虚弱声音:“不要拉开。”

钱三一脚下的步伐顿了一下,举着手机看过去:“小琪…”

“不要拉开,我不想看到光。”她轻轻翻了个身背对着钱三一:“手机能不能也关掉,我眼睛痛。”

他悬挂的心悄然落地,依言关掉手机的亮光走过去:“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手机丢了,谁跟你说的?”

“你同学,他们很担心你。”

她弓着身子蜷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胸口上青青紫紫的伤痛得她呼吸困难。她眼睛怔怔的盯着黑暗里的某一个点,揪着衣服喘息的几口气艰难的开口:“我以为逃离了江州就逃离了过去,但事实上私生女的身份不会因为我离开某个地方就可以永久隐藏,无论我逃多远都避不开这个事实。三一,这个世上是不是真的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不是。”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很认真的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别胡思乱想。”

“那是谁的错?我妈妈还是那个弃我妈妈而去的男人?”她执着的想要追逐一个答案,一个可以把她从非婚生子女阴影中拯救出来的答案。

钱三一沉默了片刻才徐徐开口:“阿姨也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把这件事当武器伤害你们的人。”

“是这样吗?”

“嗯。”

她沉默了好久才轻轻地开口说:“我想睡一会,你能不能别走?”

她已经好久没有睡了,她不敢睡,一闭眼就做噩梦,现在钱三一来了,她突然有点犯困,似乎一直是这样,她总能在他身上找到无法言喻的安全感,可能就是这份安全感才让她放不开手。

钱三一拍了拍她肩膀:“睡吧,我不走,我在这陪着你。”

她不再说话,只是躲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枕着窗外和煦的艳阳沉沉睡去。

等再醒来,时间已经是下半夜了。她身下的沙发变成了松软的床,身上的伤处已经涂抹了药膏,被撕扯得破烂的裙子也换成了睡衣。窗帘是拉开的,外面还亮着万家灯火的霓虹,她微微侧头,那些细碎的霓光坠落在她大片空洞眼睛里,看不见一点熠熠生辉的光芒。

那场噩梦一样的经历,她不愿意再去回想,可是身上撕心裂肺的痛却肆无忌惮的游离在身体里的各个角落挥之不去,这份痛就像一把把尖锐的刀钉在她心上,时刻提醒她那场惨剧的存在。

那天下午她从练习室回宿舍,在路上被几个戴着口罩的女生截住暴力拽到学校外面西南角的垃圾场。她还来不及发声就被为首的那个女生推倒在垃圾堆里,对方踩在她肩膀上,高跟鞋尖锐的鞋跟穿透轻薄的布料扎进肉里,刺得肩膀生疼。她奋力反抗,在挣扎中不小心扯开了对方口罩,那张脸她有印象,是同级导演系的,以前校活动见过几次,不熟没有说过话,听说她也是周坤的倾慕者。她第一次策划的告白仪式是在十渡,但周坤对她没感觉,当众拒绝了她的心意。邓小琪反应过来,对方把周坤拒绝她的原因放在了自己身上,邓小琪没把她想得那么万恶不赦,以为她最多只是借机发难,羞辱自己两句,毕竟她们原先并无直接交集,但后来发生的事却让她后半生一直围困在这个梦魇里挣脱不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清楚的感觉到什么叫“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那些人就是从地狱里钻出来,披着人形外衣却逍遥法外的恶魔。

钻心断骨的痛游走在四肢角落五脏六腑,她死死咬着唇一声不吭,那些拳打脚踢的攻击毫不留手落在她身上,丝毫没有因为她是女生而有所保留。

暴力持续了很久,久到她已经感觉不到巴掌落在脸上的痛意,在她无力挣扎的时候,有人扯开她的衣服。

带头的女生走上来揪着她头发面目狰狞扭曲:“一个婊//子凭什么和我争?还整天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就长了一张会勾引男人的脸吗,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像条狗一样躺在垃圾堆里,你就是垃圾!我把你脸给脸给刮了,看他还会不会追在你屁股后面跑。”

那个女生像陷入魔怔了一样,眼睛里全是扭曲的疯狂,有人怕出事,生拉硬拽把她带走了。

再后来天就黑了,她无处可去,这里是她在这座城市里能找到的唯一避风港。

她不知道这件事到最后会发酵成什么样,她已经没有力气去考虑最坏的结果。

不知道什么时候钱三一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他拉开床头柜的台灯,昏暗的房间里落进了一点微弱的光,他沉默着把床上的人扶起来,一言不发喂她吃粥。

什么都不需要再问,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碗粥喝完,钱三一终于开口:“我给你请了假,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我去和学校交涉。”

她黯淡无光的瞳孔盯着手腕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嘶哑着声音说:“我想退学。”

钱三一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一下,仍然还是那句话,只是这一次比白天说得更坚定:“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他们,没有受伤的人受惩罚的道理。”

“就这样吧,我不想追究了。”她声音里蒙了一层深深沉沉的无力感,仿佛就像一只低头认命的待宰羔羊。

钱三一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面前毫无生气的人说:“小琪,你不是想出人头地带阿姨离开江州吗?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就这样吧,我认命了,反正不管我怎么苦苦隐藏,我还是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私生女身份带来的痛楚。”她低敛着眉,声音沉如死灰:“我会带着我妈妈离开江州,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小琪,你现在要是认命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钱三一希望她能慎重考虑,毕竟人生这条路还那么漫长。

“无所谓。”她现在只想逃开这一切,只要逃开这些她一定会好起来。

“你可以无所谓,阿姨呢?难道你要让阿姨跟着你一起躲躲藏藏一辈子吗?她已经在旁人是非议论里活了半辈子,她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现在却要企图带她去陌生的地方躲避这一切,如果在新的地方你的身份又被人翻出来,你还要躲吗?”

软弱和认命只要有了一次,后面接二连三就会有无数次,钱三一认识的邓小琪不是这种轻易认输的人。

“可是我没有办法!”她像被最后一颗稻草压垮的骆驼一样突然崩溃尖叫:“我没有和那些人正面相对的资本!”

其实他们身处的地方不是表面看起来清廉高尚,对于被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来说,学校不是教书育人的圣堂,而是魑魅横行的地狱。

“钱三一,我反抗不了…我曾经尝试过的…”

她很小的时候就看见了人间险恶的那一面,她曾经尝试着反抗,可换来的是遍地鳞身的伤,所以后来她学会了沉默和隐忍。

钱三一迟疑着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轻轻抱着她,希望这个拥抱能赠与她勇气,哪怕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钱三一知道她一个人很难,很害怕,所以这一次他会陪在她身边。

勇气需要蓄积,或许挣扎了很长时间才做出的决定只能使用一次,但是不要紧,总有人会把蒲公英种下,风会把成熟的种子带到世界各地落地而生。

“别怕,我会陪在你身边。”

第二天中午钱三一去楼下餐馆买饭,他把饭买回来放在餐桌上,轻手轻脚推开卧室的门,邓小琪还在睡觉,她昨天半夜醒来吃了粥以后就一直睡得不安生半梦半醒,还总是浑浑噩噩的做噩梦,身上也发了一身虚汗,钱三一寸步不离的陪着她,到天亮的时候才勉强好一些,钱三一轻手轻脚走过去帮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请蒋煜文帮忙找了相熟的律师,约好下午去邓小琪的学校处理这件事情,这不是普通的校园欺凌,已经上升到人身伤害,就是邓小琪不追究,钱三一也不会就这样算了,他一定会给她讨个说法。

他写了张便签贴在床头柜上,悄悄退出去合上房门,看护到了以后他再三嘱咐好几遍才匆忙赶去和律师碰面。

周坤曾经找人查过钱三一,见过他照片,所以当钱三一向他迎面走来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周坤没有想过他和钱三一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周坤站在会客室门口,听到里面传来钱三一不卑不亢的声音。

“我们不接受调解。”钱三一望着桌子上表达“歉意”的巨额支票心里无动于衷,他大概猜到邓小琪不愿追究执意退学的原因,有权有势的施暴者,毫无背景的受害者,这场充满恶意的校园欺凌被包装成同学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们举着明晃晃的刀毫不留情的捅在邓小琪心脏最疼的地方,一边捅还一边肆无忌惮的放声嘲笑,最后有权有势的施暴者企图用翻云覆雨的滔天权势只手遮天将浸染了森森恶寒的淋漓鲜血彻底掩盖。

钱三一不敢想,如果只有邓小琪自己,她会不会被这些人逼得无处可躲。

进学校之前他本身做好了和解的准备,只要对方真心实意向邓小琪承认自己的过错并且接受处罚的话,但是这一刻他忽然打消了这个荒诞不羁的念头。

对方没有想给她道歉,哪怕只是敷衍了事的一句对不起都没有想说的念头,毫无诚意的封口费,高高在上的施暴者,企图颠倒是非黑白的“正义”律师,冷眼旁观的路人甲乙丙,这些全部加起来已经没有和解的必要。

如果接受了支票,在这所学校里邓小琪就再也抬不起头。

钱三一漠然地看着对面代表施暴者出面的西装革履的律师,更加笃定了和他们死磕到底的决定,他开口,声音缓和有劲:“我们会按照正常程序提起诉讼,诉讼条款和具体内容稍后我们的代表律师会向各位说明。为了预防有人使用不恰当的手段,我还是提醒各位一句,现在是网络时代,我们期望的是安静解决,不想把事情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是如果有人想以权压人的话,我们会请求媒体力量介入,把事情真相公之于众,由公众来评判这件事的是非曲直,黑白对错。”

他的话说到这一步,已经表明了无可撼动的立场。

对方律师脸色瞬间变得很不好:“同学,我来这里就是来表达歉意,希望这件事情能得到和平解决,你现在这个态度很容易把事情闹成僵局。”

钱三一看了看桌子上的支票,再看着对方义正言辞的嘴脸心里冷笑一声嗤之以鼻:“毫无诚意的金钱赔偿就是你们和平解决问题的方式,难道走正常司法程序在你们眼里看来就是无理取闹?”

律师面色僵硬:“同学,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你朋友的声誉也会受影响,你也不想她非婚生子女的身份人尽皆知吧,所以安安静静接受我们的道歉对我们大家都好。”

“这是一个律师该说的话吗?”钱三一冷笑一声,不屑道:“你觉得现在拿她的身份来威胁我,还有意义吗?”

“这不是威胁,是善意的提醒。”

“是威胁还是提醒,你自己心知肚明。”

势态僵持不下的时候,由始至终都没开口的负责老师发了声:“钱同学,我是负责处理这件事的老师,我知道你关心你朋友,在你们来之前学校方面已经按例询问过其他同学和目击者,证明这只是一场因为普通口角争执而导致的双方斗殴矛盾事件,校方的意见是希望尽量能由学校内部处理,毕竟双方都是学生,如果起诉,声誉都会受到影响,这个污点可能会伴随她们一生,影响她们以后的事业发展。所以校方希望你们两边当事人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解除误会相互道个歉达成和解,握手言和。”

学校方面的态度非常明显,明确了要站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位置上把这件事当成稀泥和了。

钱三一脸色变得有些微妙:“一个起诉的污点会影响她们的前程,那么受到无辜伤害的邓小琪又有什么错?她难道就因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就活该被霸凌,被欺辱吗?因为受到没有任何罪名的伤害,她可能一生都会活在暴力的阴影里走不出来。请问作为受害者的她为什么要向施暴者道歉?为什么要接受施暴者毫无诚意的和解?为什么她要忍受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伤害违心的和对方握手言和?把一场满是罪恶的校园霸凌包装成普通的口角纷争,是因为她没有显著的家世,所以才用这个毫无技术含量的谎言来遮盖她们心里的恶毒吗?作为一个传道授业的老师应该站在学生背后给他们力量支持,而不是把学生当成名利场上的垫脚石。”

老师被他问得愣住,对方律师说:“如果是道歉诚意问题可以再协商。”

在对方看来钱三一搞得这么气势汹汹无非就是想多讹诈一点赔偿。

“我们今天来这里的初衷不是为了要把谁告上法庭,我只是希望我的朋友能得到一个道歉,一个施暴者发自内心的,已经有了忏悔的道歉,我一开始只是简单的想要得到这个,但是后来我发现,要她们说出对不起三个字好像过于强人所难,她们没有一点愧疚和忏悔的念头。”钱三一的态度很是坚决:“无论多少赔偿,我们绝不和解。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让法院判决来说话。”

这场看似悬殊的对峙没有持续很长时间,钱三一的立场很坚定,丝毫无法动摇。

周坤在门外从头听到尾,似乎有些理解邓小琪钟情于他的缘由了。

钱三一出来的时候周坤直直走上去站在他面前挡住去路,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周坤。”

钱三一不着痕迹地审视他一番,随即放下戒备友好的点了点头:“我是钱三一,谢谢你通知我。”

“我见过你的照片。”周坤问:“她还好吗?”

“不太好,不过很快会没事的。”

周坤看得出来事情可能超出了他预想的范围,但事关邓小琪的隐私,钱三一没有多说,他也就没有多问,只是说:“那个女生她家挺复杂的,你们要是硬来可能会惹上麻烦。”

钱三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昨天晚上他请人查了资料,摸清了对方的背景。

“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妥协。”如果他退缩,邓小琪以后的人生就不会再拥有信任,她会对所有人心存疑虑,一辈子活得忐忑不安。

周坤说:“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我。”

他虽然不能像钱三一一样毫无顾忌站在那些人的对立面和他们正面相对,但是媒体方面他还是能出一份力。

钱三一顾忌到邓小琪从而婉拒了他的好意,他不希望太多人搅和进来,如果事情闹大了对邓小琪的声誉也有影响。

回去的路上蒋煜文打电话来问解决的结果。

“没和解,对方只想用钱来封口,我拒绝了。”

“做得好。”蒋煜文毫不吝啬的赞扬道:“这才是有担当的男子汉。”

“但是对方来头不小,我担心……”虽然他畏惧与恶人战斗,但是他还是担心对方律师那张唯利是图的嘴会颠倒是非黑白,毕竟打官司这种事非同小可,舆论的引导从根本上是无法左右最后的判决。

“对方势头不小,你也不差。”裴音在边上守着,蒋煜文说:“等一下,你妈妈要跟你说话。”

“好。”

裴音接过手机,不厌其烦地叮嘱道:“其他的事你可以交给律师做,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照顾小琪,出这么大的事,她心里一定很痛苦,你要多陪她说说话,带她外面走走,散散心,总在屋子里容易闷出病,还有女孩子很脆弱,尤其发生这种事,心思会变得很敏感,所以千万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我知道了。妈,这件事您先别跟邓阿姨说,这山高水远的,她知道了反而挂心。”

“我心里有数,好好照顾小琪,有什么事随时跟我们说。”

“好。”

蒋煜文把电话拿过去把该叮嘱的一条不落全说了一遍,最后他说:“你不用太担心,要是最后真的闹上法庭,我亲自来一趟北京,在那边我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谢谢煜文叔。”

胡编乱造的初稿,明天会重新润色修改一遍。对不起大家了,消失这么久,最近有点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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